林薇靜靜地站在原地,直到老漢完成了對那棵歪脖梭梭樹的培土和“安撫”。
他直起腰,動作顯得有些僵硬,用手背捶了捶后腰,這才轉過身來。一張被塞北的風沙和陽光雕刻得如同胡楊木般溝壑縱橫的臉映入眼簾。
皮膚是深沉的古銅色,布滿了深刻的皺紋,如同干涸大地的裂痕。
一雙眼睛卻異常清亮,帶著閱盡滄桑后的平和與一種近乎天真的專注。
他看到了站在幾步開外、推著亮橙色小推車、穿著與荒漠格格不入的時尚裝扮的林薇,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被溫和的笑意取代。
“女娃子?”老漢的聲音依舊沙啞,帶著濃重的西北口音,他上下打量著林薇,目光尤其在她那雙沾了沙塵卻依然光亮的酒紅色絲襪和獨特的坡跟徒步靴上停留了一瞬,咧嘴笑了,露出一口不太整齊但很結實的牙,“稀客!稀客!跑這風沙窩窩里做啥來咧?拍電視?”
“爺爺您好!”林薇連忙揚起明媚的笑容,推著小車向前走了幾步,聲音清脆,“我叫林薇,在做徒步旅行直播,就是……用手機讓大家看看不同的地方?!彼噶酥缸耘臈U上的手機,“聽說您在這邊堅持種樹,特別了不起,就想著過來看看,學習學習。”她的態度真誠而謙遜。
“哦?直播?”老漢顯然對這個詞有點陌生,但看著林薇手機屏幕上快速滾動的文字和不時閃過的點贊動畫,似乎明白了些,擺擺手,笑容樸實,“啥了不起,瞎折騰!跟這些樹苗一樣,就是個熬唄!”他指了指身后那片稀疏卻充滿希望的梭梭林,“風刮,沙子埋,天旱……熬過去,就能活下來幾棵?!?/p>
林薇注意到老漢在捶腰時,右手的手腕似乎不太靈便,動作有些滯澀。她關切地問:“爺爺,您的手……?”
老漢抬起右手,不在意地活動了一下手腕,關節發出輕微的“咔噠”聲:“老毛病嘍!年輕時候抬石頭壘渠壩,傷了筋骨。后來又趕馬車翻過車,壓了一下。不礙事,就是陰天下雨,還有干重活的時候,有點不聽使喚?!彼Z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
林薇心中一動,從小推車側袋一個專門放藥品的小包里,翻找起來。她很快拿出一個嶄新的、包裝完好的小盒子,里面是幾片獨立包裝的發熱貼。“爺爺,這個給您?!彼f過去,“貼在手腕上,能發熱,能緩解點酸痛。很方便的?!?/p>
老漢愣了一下,看著那包裝精致的東西,有些遲疑:“這……女娃子,這貴東西……”
“不貴的!您拿著吧!”林薇不由分說,直接塞到老漢粗糙的手里,“看您照顧這些樹苗,手肯定累。這個對緩解疲勞有好處?!彼Φ谜嬲\,“您剛才說的那些話,關于樹和人,特別有道理,我直播間的朋友們都感動壞了,都在夸您呢!就當是大家的謝意!”
老漢看著手里的小盒子,又看看林薇真誠的笑臉,渾濁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東西閃動了一下。他最終沒再推辭,小心地把發熱貼揣進了中山裝寬大的口袋里,布滿皺紋的臉上笑容更深了些:“那……老漢就謝謝女娃子,還有你那些……嗯,朋友們了!心善!”
“爺爺,您種樹多久了?這片林子,都是您弄的?”林薇好奇地問,將鏡頭也轉向了這片在風沙中頑強生存的梭梭林。
老漢點燃了一根自己卷的旱煙,深吸了一口,煙霧很快被風吹散。他望著眼前的綠色,眼神變得悠遠:“快……十年了吧?記不清嘍。早些年,是跟著公家的大隊伍干,后來……隊伍散了,人走了?!彼鲁鲆豢跓?,煙霧模糊了他臉上的一絲悵然,“我就自個兒留下來了。這地方,離俺們原來老村子不遠,雖然村子早被沙子攆得搬走了……可看著這沙子一年年往前拱,心里頭不得勁??!總得干點啥吧?一個人干不了大的,就一點一點來,能固住多少沙子算多少。最開始,就幾棵苗子,死了活,活了死……慢慢摸索著,咋扎草方格能頂風,啥時候澆水最省水……后來,也有幾個念過書的好心娃娃,像那邊治沙站的,”他指了指遠處洼地另一頭幾間低矮的平房,“時不時來幫把手,送點苗子。還有像你這樣的過路人,偶爾也搭把手……就這么著,一年年,攢下了這片林子。不大,可好歹……是個念想。”
老漢的話樸實無華,卻字字句句帶著歲月的重量和一份沉甸甸的堅持。直播間里一片肅然:
【十年……一個人……真的淚崩了?!?/p>
【‘是個念想’……破防了家人們。】
【這才是真正的英雄,默默無聞的英雄。】
【主播替我向爺爺鞠個躬!】
【治沙站就在旁邊?主播能去看看嗎?】
林薇聽著,看著老漢被風霜侵蝕卻依然挺直的脊梁,心中充滿敬意。“爺爺,您太偉大了。您剛才說的‘樹長歪了別硬掰’、‘給點耐心自然就直了’,說得真好。生活里也是這樣呢?!?/p>
老漢擺擺手,嘿嘿笑了兩聲:“啥偉大不偉大?;盍诉@么大歲數,跟這樹、這沙子打交道久了,就明白點道理。你看這沙子,”他用腳踢了踢腳下的沙土,“看著軟綿綿的沒個筋骨,可聚在一起,有了草格子攔著,有了樹根抓著,它就能定??!人也是一樣,單個兒是弱,可心齊了,有點東西牽著拽著(指草方格、樹根),也能成事兒!”他指著遠處治沙站的房子,“就像那幾個念書的娃娃,還有像你這樣的好心人,不都是‘拽著’這沙地的手嗎?”
這形象的比喻讓林薇和直播間的觀眾都豁然開朗。老漢的智慧,源于與這片土地的共生。
時間悄然滑向下午。林薇陪著老漢又給幾棵新栽下不久的樹苗澆了水(水是從附近一個簡易蓄水窖里用桶提上來的,異常珍貴),幫忙扶正了一棵被風刮歪的小苗。老漢動作雖慢,但每一個步驟都極其嫻熟,充滿了對生命的敬畏。
夕陽開始給荒漠涂抹上濃重的橙紅色,氣溫下降得很快。老漢看了看天色,對林薇說:“女娃子,天快擦黑了,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你一個人咋辦?去那邊治沙站碰碰運氣吧,看值班的娃娃能不能收留你一宿。他們那兒有間空屋子,有時候接待來幫忙的學生娃?!?/p>
這正是林薇需要的。她謝過老漢,推著小車,沿著老漢指的方向,朝洼地另一頭的幾間平房走去。那幾間房子低矮樸實,墻壁是水泥抹的,房頂鋪著石棉瓦,帶著一種實用主義的簡陋。院子周圍用低矮的土坯墻圍著,院子里晾曬著一些衣物,墻角堆著扎草方格用的麥草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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