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下午,瓦窯堡最大的那間倉庫被臨時改成了會場。長條凳從門口一直排到墻根,坐滿了人——各車間主任、技術骨干、老師傅,還有今年新來的三十多個學生兵。空氣里混著機油味、煙絲味和剛掃過的塵土味,爐子燒得旺,好些人把棉襖敞著懷。
林烽坐在靠前的位置,手里翻著幾張技術改進匯總表。榮克貓著腰擠過來,湊到他耳邊低聲道:“看見沒?錢工緊張得在搓褲腿呢。”
臺下第三排,戴著眼鏡的瘦高個工程師正不自在地調整坐姿,正是機械車間的錢工程師。他旁邊坐著三位同樣略顯局促的技術人員:負責火炮設計的孫工、搞通訊設備的李工,還有專攻材料的熱處理工程師周工。這四位是今年從后方大學和舊廠礦抽調來的“高材生”,頭一回在兵工廠全體大會上發言。
會議前半程是各車間報數據。當坦克車間的主任報出“全年總裝四十輛太行-1型,其中二十七輛配備鍍鉻炮管”時,臺下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榮克用胳膊肘碰碰林烽,小聲說:“老錢他們剛來那會兒,咱們一個月能攢出兩輛坦克就算燒高香了。”
林烽笑了笑,沒說話。
輪到時,主持會議的老廠長笑著點了名:“下面請咱們新來的四位工程師代表講講,來瓦窯堡這大半年,有啥感想體會。錢工,你先來?”
錢工程師被點了名,扶著眼鏡站起來,往臺上走時還差點被凳子腿絆著,臺下響起善意的低笑。他站定后清了清嗓子,聲音有點發緊:“這個……我七月來的瓦窯堡,跟著運輸隊爬了十五里山路。心想兵工廠嘛,大概就是幾間土房,幾臺老掉牙的皮帶機床……”
他頓了頓,手無意識地比劃著:“結果一進山谷,先看見三十米高的水輪機在轉,然后是成排的鍛壓機、銑床,甚至還有自己改裝的齒輪加工線。我站在那兒,腦子里就一個詞——‘麻了’。真的,就是那種……從頭發絲麻到腳趾尖的感覺。我在漢口的老廠干過八年,從沒見過在山溝里能鋪開這種規模的工業攤子。”
臺下有人點頭。錢工程師越說越順:“后來分到坦克生產線,我更‘麻’了。林科長拿來一張復合傾斜裝甲的草圖,說要搞三層不同硬度的鋼板疊加——我當時心里嘀咕,這得多少道工序?熱處理參數怎么定?結果呢?”他伸出三根手指,“三個月,從軋制到熱處理成型,硬是搞出來了。前線反饋說這裝甲能扛住鬼子75毫米炮直射,我那天晚上……”
他停了一下,扶了扶眼鏡:“我那天晚上沒睡著。不是擔心,是激動。所以這第一‘麻’,是被咱們這兒的工業規模嚇麻的。”
掌聲和笑聲同時響起。接著上場的孫工程師個子不高,嗓門卻亮:“我接著錢工的話說——第二‘麻’,是被林科長的腦洞‘卷麻’的!”這話一出,全場哄堂大笑。
孫工自己也樂了:“我搞火炮設計的,原本覺得把繳獲的日式山炮改改就能用。結果林科長找我,第一句話是‘孫工,咱們能不能把122加農炮的后坐系統減重三十公斤?’我心想這怎么可能……然后他掏出一疊演算紙,上面連液壓復進機的草圖都畫好了。”
他模仿林烽那種平靜又篤定的語氣:“‘材料不夠可以用多層板簧疊加緩沖,咱們自己做熱處理提升彈性極限’。我拿著那疊紙回去研究,越研究越覺得……我這十幾年白學了?后來才知道,林科長為了這個設計,之前已經試廢了五套彈簧組。”
臺下有人喊:“孫工,你也跟著‘卷’了吧?”
“豈止是卷!”孫工一拍大腿,“那之后倆月,我做夢都在算彈簧應力分布!結果真搞出來了,減重二十八公斤,炮架運輸省了一頭騾子的運力。前線炮兵班專門捎話回來感謝——說現在轉移陣地能快一刻鐘,一刻鐘啊同志們,戰場上能多打兩輪齊射!”
更熱烈的掌聲。李工程師站起來時顯得文靜些,說話慢條斯理:“我負責步話機。來之前我想,通訊設備嘛,能通話、抗干擾就行。結果林科長提的要求是:要能在暴雨天通話、要電池續航翻倍、還要盡量用回收零件……我那時候覺得,這比讓我從頭設計一臺新機器還難。”
他忽然笑了笑:“最難的是八月份,趕制第二批步話機。電子管供應不上,林科長帶著我們拆了二十幾臺繳獲的鬼子收音機,一個個測試篩選。有一晚加班到后半夜,他忽然說‘李工,咱們能不能把調頻電路簡化一下,省兩個真空管?’我累得頭昏眼花,脫口而出‘林科長,您這是要把我最后一滴腦漿都榨干啊’。”
全場爆笑。林烽在臺下也笑著搖頭。李工等笑聲稍歇,繼續說:“但就是那么‘榨’,我們真省出了管子,超額完成任務。現在前線每個連都有步話機。上次運輸隊帶回一份戰報,說有個連長靠著步話機調動三個排,包了鬼子一個小隊——那時候我就覺得,值了。”
最后是周工程師,面相憨厚,說話帶點口音:“俺搞熱處理的,整天跟爐子打交道。林科長找俺說鍍鉻炮管的事兒,俺一開始覺得玄乎——那么長的管子,鍍層均勻性咋保證?結果他帶著俺改電解槽、調電流密度,失敗一次總結一次,最后成了。現在炮管壽命翻倍,俺去測試場看打炮,六千發啊,那炮管還亮堂堂的……”
他頓了頓,聲音忽然有點哽:“上個月有批前線退下來的炮手來培訓,有個小戰士拉著俺手說‘周師傅,你們造的炮管真好使,咱們連在泥地里打了四天,擦擦就跟新的一樣’。那孩子才十八歲,手上全是凍瘡。”
倉庫里安靜下來。周工抹了把臉,抬高聲音:“所以俺說,剛來時被規模嚇麻了,干活時被要求‘卷麻’了——但看到咱們造的裝備在前線立戰功,看到小戰士們能用上好武器,看到抗戰形勢一天比一天好……”
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俺驕傲極了!”
掌聲瞬間炸開,像要把屋頂掀翻。四位工程師站在臺前,燈光照在他們有些疲憊卻發亮的臉上。臺下許多人眼眶都紅了——這些平日沉默寡言的技術人員,說出的每個字都沉甸甸地砸在人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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