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駿在江寧城“清溪坊”的“墨韻閣”客棧已悄然棲身近月。這段時日,他如同一名最富耐心的博物學者,又似一位潛入敵營的細作,不動聲色地觀察、記錄、分析著這座慕容世家經營了數百年的核心城池的每一處細節。他不再僅僅將“弈”意用于規避風險或預判殺機,而是將其升華為一種更宏大、更精微的感知工具,用以剖析這座龐大城市運行的內在邏輯,解讀慕容家那套“禮、法、商、武”四位一體統治模式的精髓與潛在的裂痕。他看到了這套體系帶來的高效、穩定與繁榮,也敏銳地察覺到,在這片井然有序、花團錦簇的表象之下,似乎潛藏著因過度強調統一與控制而可能產生的某種僵化、壓抑以及難以言說的內部張力。
時值暮春,江寧城迎來了一年一度的重要節慶——“文昌節”。此節源遠流長,本為勉勵學子、敦崇文教,歷經演變,如今已成為慕容家彰顯其“詩禮傳家”門風、籠絡江南士林人心、鞏固文化話語權的重要場合。城中最負盛名的園林“沁芳園”特辟出部分區域對外開放,由慕容家內一位以學識淵博、風度儒雅著稱的旁系長老慕容瑜主持,舉辦一場規格頗高的“文昌文會”,廣邀城內名儒、書院山長、知名文士以及嶄露頭角的年輕才俊齊聚一堂,曲水流觴,吟詩作對,切磋學問,共襄盛舉。
陳駿通過幾日留心,留意到官府小吏中有人暗中倒賣此類文會的請柬以牟取私利,便不動聲色地花費了些許銀錢,從一個眼神閃爍的書辦手中,購得了一份樣式普通、但足以入場的請柬。他的目的并非附庸風雅,而是直覺感到,這場匯聚了慕容家年輕精英和江南文士的聚會,是窺探其思想動態、價值取向乃至內部微妙關系的絕佳窗口。
“沁芳園”不愧為江南名園,一步一景,移步換景。文會設在一片依偎著碧波蕩漾湖泊的廣闊草坪上,綠草如茵,四周古木參天,奇花異草點綴其間。場地布置得極為雅致,錦緞蒲團有序排列,紫檀木案幾上陳列著精美的文房四寶、時令鮮果與香氣四溢的陳年佳釀。與會者約百余人,皆衣冠楚楚,氣度不凡,三五成群,或低聲交談,或欣賞園景,或即興賦詩,氣氛看似閑適風雅。主位上的慕容瑜長老,白發蒼顏,面容清癯,身著素雅長袍,正與幾位年高德劭的名士含笑寒暄,舉止間透著一股歷經滄桑的從容與溫和。
陳駿選了一個靠近水邊柳蔭下、視野開闊卻不易被注意的角落蒲團坐下,默默觀察。他很快發現,盡管場面看似隨意,但所有人的言行舉止都無形中遵循著一種極其精密的禮儀規范。座次依聲望輩分排列有序,言談必引經據典,措辭嚴謹,即便玩笑也極有分寸,不失體統。整個聚會如同一場精心編排的戲劇,每個角色都恪守著自己的本分,優雅而克制,卻少了幾分文人聚會應有的率性與真趣,彌漫著一種被無形框架約束著的、略顯刻板的氛圍。
文會進行過半,酒過三巡,氣氛漸趨熱烈。話題自然而然地從吟風弄月轉向了經世致用之學,治國安邦之道。這時,坐在慕容瑜長老下首不遠主賓位的一位年輕公子,引起了陳駿的格外關注。此人年約二十三四,面容俊朗,與慕容清有五六分相似,但眉宇間少了幾分慕容清的深沉陰鷙,多了幾分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貴與銳氣。他身穿一襲用頂級云錦裁制的寶藍色暗紋長袍,腰束玉帶,頭戴嵌有明珠的玉冠,顧盼之間,神采飛揚。他便是慕容世家年輕一代中聲名顯赫的慕容玨,慕容清的堂弟,素有“江寧才子”美譽,文武兼修,尤精禮法經義,被視為家族未來的棟梁之才。
只見慕容玨手持一只晶瑩剔透的琉璃酒杯,站起身來,環視全場,聲音清越朗潤,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諸位前輩,各位同好,今日文昌盛會,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實乃江南文壇之幸事。方才論及文章經濟,治國平天下之道,竊以為,無論修身齊家,抑或經世濟民,其根本樞要,皆系于‘禮’、‘法’二字。昔者圣人制禮作樂,定尊卑,明貴賤,使萬物各安其位,秩序井然,此乃人倫之基,社稷之本。明君設律立制,劃規矩,定方圓,使兆民有所趨避,天下得以長治久安,此乃治國之要,安邦之策。無規矩不成方圓,無禮法則乾坤顛倒。我慕容家世代秉承此道,牧守江南,兢兢業業,方有今日物阜民豐、文教昌明之盛世景象。即便為文作詩,亦當遵循法度,合乎禮義,方能辭章雅正,傳之后世。不知諸位高賢,以為然否?”他這番話,引經據典,氣勢十足,將慕容家“禮法治國”的理念闡述得淋漓盡致,儼然是家族思想的年輕旗手,立刻引來了周遭一片由衷的贊嘆與附和之聲。
“慕容公子所言極是!禮法乃人倫綱紀,不可或缺!”
“正是此理!江南能有今日繁華,全賴慕容家以禮法治世之功!”
“公子年少英才,見解精深,實乃我江南士林之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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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贊揚聲中,慕容玨面露得色,目光掃視全場,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與審視意味。
陳駿坐在柳蔭之下,原本只是靜觀其變,但聽到慕容玨將“禮法”推崇到至高無上、不容置疑的絕對高度,并將其與慕容家的統治完全綁定,視為唯一正道,心中那股自觀察江寧城以來便持續醞釀的、對絕對秩序與僵化規則的反思之意,不禁強烈地涌動起來。他注意到席間一些較為年輕的士子,在附和之余,眼神中偶爾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拘謹與壓抑,仿佛被無形的繩索束縛。他想起玄塵道長曾經的教誨:“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過度的、僵化的“禮法”規范,是否反而會遮蔽自然的本性,扼殺真正的創造力與活力?是否正是“大道”淪喪后的一種補救,而非終極理想?
一種混合著印證自身所學、試探對方思想深度、乃至為那些沉默的壓抑者發聲的復雜沖動,促使陳駿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平靜地開口。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沉穩,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慕容公子高論,闡發禮法為秩序根基,引經據典,令人敬佩。然,在下有一愚見,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欲借此良機,向公子與諸位方家請教。”
頃刻間,全場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到這個坐在角落、貌不驚人的青衫士子身上。竟有人敢在慕容家主場的文會上,對慕容家公子極力推崇的“禮法”根本提出質疑?雖然言辭看似謙恭,以請教為名,但其內核,無疑是對慕容家統治哲學的一種含蓄卻尖銳的挑戰!
慕容玨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立刻鎖定了陳駿,仔細打量一番,確認并非城中任何知名才俊后,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訝、不悅與輕蔑。他強壓住火氣,維持著世家公子的風度,但語氣已帶上了冷意:“這位兄臺面生得很,不知高姓大名?適才所言‘愚見’,聽起來頗為新奇,然細思之下,恐有未妥。禮法乃古圣先賢智慧之結晶,歷經千載滄桑檢驗,方成世間圭臬,豈是能輕易更張之物?妄談變更,恐是未解其中三昧者標新立異、嘩眾取寵之辭!規矩既定,便當嚴格遵守,方能令行禁止,效率倍增,秩序井然。若人人皆言創新,妄改祖制,則禮崩樂壞,天下必將大亂!我慕容家以禮法治江南,方有今日物阜民豐、海晏河清之局面,此乃鐵證!兄臺此言,莫非是對我慕容家治世之道心存疑慮?”他語速加快,言辭漸趨激烈,直接上升至質疑慕容家統治合法性的高度,試圖以勢壓人,讓對方知難而退。
場中氣氛驟然緊張,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向陳駿,等待他的回應。
陳駿感受到那撲面而來的壓力與隱隱的敵意,心神卻瞬間晉入古井無波的“弈”境,冷靜如深淵寒冰。他迎著慕容玨逼人的目光,神色不變,從容應道:“在下陳駿,不過一介游學四方之書生,豈敢對慕容家赫赫功績有半分置疑?方才所言,純系就學術道理本身,與公子切磋探討。公子言禮法為千載圭臬,確為至理。然,竊以為,天地化育,萬物紛紜,無時無刻不處于遷流變化之中。滄海可成桑田,星辰亦有晦明。昔年先賢制禮作樂,亦是因應彼時之情勢民心。若時移世易,情勢大變,禮法是否亦當有所損益,有所變通,方能契合新的天時地利與人心?《周易》有云:‘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此變通之理,乃天地運行之常道,豈非亦是大道彰顯?若一味拘泥古制,固守成規,恐猶如刻舟求劍,難以應對未來之變局。譬如慕容家賴以繁榮之漕運制度,初設之時,高效便捷,然若百年一成不變,面對新造之巨艦、新辟之航路、新起之商貿模式,是否也需審時度勢,調整相應規條,方能保持競爭優勢,永續繁榮?此并非否定禮法之價值,而是期望禮法能與時俱進,愈發貼合時宜,從而煥發更長久的生命力。此正是在下所言‘創新’之本意,非為推倒重來之妄舉,實乃‘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之殷切期望也。”
他引經據典,以儒家經典《周易》和《大學》中的語句為依據,巧妙地將“變通”提升到“天地大道”的高度,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慕容家核心利益所在的漕運舉例,既避開了直接的政治攻擊,又將辯論引向了更深層次的哲學思辨與現實關切。
慕容玨聞言,臉色微變,顯然沒料到對方不僅不怯場,反而如此機敏善辯,且論據扎實。他心中惱怒,強自爭辯道:“此乃強詞奪理!禮法之精義,正在于其普適性與恒常性!豈能因一時一地之變而輕易動搖?變通之說,聽起來靈活,實為投機取巧、罔顧根本之論!我慕容家之成法,乃歷經數代先人心血錘煉,千錘百煉,自有其深意與道理!漕運之高效,正源于規矩森嚴,令出必行,方能如臂使指!若依你所言,動輒言變,朝令夕改,豈不亂了章法,失了威信,動搖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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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所慮,關乎秩序穩定,確為執政者之要務。無章法則亂,此理不假。”陳駿微微頷首,似作理解,隨即話鋒一轉,如綿里藏針,“然,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法網過密,則民無所措手足。章法之威信,其根源并非僅在于懲罰之嚴厲,更在于其能為民興利,為民所信服,為民所自愿遵循。若規矩過于僵化刻板,不能順應時勢為民造福,則其威信,恐如建于流沙之上,基礎不固。譬如農夫耘田,既需鏟除莠草,亦需適時松土,方能助嘉禾茁壯成長。若只知將土壤反復壓實,唯恐其松動,則禾苗根系難以伸展,終將萎靡。禮法之于天下,是否亦當如經驗豐富之老農,既堅決鏟除‘惡草’(違法亂紀之行),亦需為‘善苗’(民生福祉、創新活力)留出必要的、可以自由呼吸與生長的‘松土’空間?其間精微分寸的拿捏把握,正是一種高妙的‘弈’之藝術,在于審時度勢,動態平衡,靈活調整,而非墨守成規,一成不變。”他再次引入其核心概念“弈”,強調的是一種基于現實洞察、追求動態平衡與最佳時機把握的治理智慧,與慕容家強調的靜態、絕對的“禮法”秩序形成鮮明對比。
“詭辯!全是虛無縹緲的詭辯!”慕容玨有些惱羞成怒,對方的論述環環相扣,難以駁斥,尤其那玄之又玄的“弈”之藝術,更讓他覺得空洞不安,缺乏堅實的根基。他霍然站起,失去了部分風度,指著陳駿斥道:“什么‘弈’之藝術!分明是故弄玄虛,故布疑陣!治國安邦,靠的是堂堂正正之規,煌煌昭昭之法!乃是經世之實學,豈是如同兒戲對弈,可隨意擺布?你此言,實是惑亂人心,動搖國本之論!”
眼看爭論趨于白熱化,氣氛劍拔弩張,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火藥味。主位上的慕容瑜長老輕輕咳嗽一聲,聲音平和舒緩,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平息了場中的躁動:“玨兒,稍安勿躁,坐下。文會之上,各抒己見,切磋學問,本是雅事。這位陳小友所言‘變通’之理,古圣先賢如孔子亦言‘損益可知’,并非全然無理。然,禮法之根本,在于‘中正’二字,過猶不及。創新不可無法度,猶如奔馬需有韁繩;守成不可無活力,猶如古木亦發新枝。其間權衡拿捏,確需大智慧與豐富閱歷。今日之辯,機鋒已現,各自言之成理,可暫且擱置,容日后細細思量。文會繼續,莫要辜負了這大好春光與美酒。”他出面打了圓場,言語圓融,既安撫了慕容玨的情緒,也并未完全否定陳駿的觀點,顯得雍容大度,氣度恢弘。然而,他看似平靜的目光在掃過陳駿時,深處卻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審視、凝重與深思。
慕容玨聞言,雖心有不甘,卻也不敢違逆長老,只得悻悻坐下,狠狠瞪了陳駿一眼,不再言語。文會繼續進行,絲竹聲再起,但氣氛已與先前迥異,許多人再看向陳駿的目光中,充滿了驚異、好奇、探究,乃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與疏遠。
陳駿心中了然,知道時機已到,適可而止。他并未再多言,靜坐片刻后,便起身,向慕容瑜長老方向遙遙拱手一禮,而后悄然離席,身影很快消失在園林的蔥蘢草木之中。這場突如其來的辯論,他并非要爭一時口舌之長短,而是成功地將一種不同于慕容家主流意識形態的思想種子——強調變通、活力、動態平衡的“弈”之理念,播撒在了這片被“禮法”嚴密籠罩的土地上,尤其是引起了慕容家高層人物的注意。他的“意”與慕容家的“意”,在這看似風雅的文化場合,進行了一場無聲卻激烈的碰撞。
雖然只是言語交鋒,但陳駿感覺,自己的“弈”意經過這番與強大對手的理念淬煉,似乎變得更加凝練、通透,與現實的聯系也更為緊密。而他也從慕容玨那略顯蒼白無力、最終依靠權勢壓人的反駁,以及慕容瑜那深藏不露的審視中,更加確信,慕容家這看似鐵板一塊、無懈可擊的“禮法”堡壘,其內部對于“常”與“變”、“守成”與“創新”的平衡之道,同樣存在著分歧、困惑與潛在的掙扎。
他漫步走出沁芳園,抬頭望向城市中心那片巍峨壯觀的慕容家府邸建筑群,目光深邃如夜。理念的漣漪已經蕩開,接下來,會在這片深水中激起怎樣的波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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