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遠遇襲風波,雖在玉璣子執(zhí)事的強力介入和陳駿確鑿無疑的不在場證明下,于明面上迅速平息,戒律堂亦張貼告示澄清了謠言。然而,此事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龍虎山這看似平靜的表面下,激起的暗流與漩渦卻遠未消散。戒律堂的調(diào)查似乎遇到了極大的阻力,真兇行事老辣,除了那縷難以追溯源頭、陰柔詭異的真氣殘留外,幾乎抹去了一切痕跡,使得追查工作陷入僵局。但山雨欲來的壓抑感卻愈發(fā)濃重,各種隱晦的流言在弟子間悄然傳遞,版本愈發(fā)離奇,將天師府內(nèi)部本就微妙的平衡推向更加緊張的邊緣。陳駿雖被官方證偽了嫌疑,但他那“慕容世家引薦”、“得天師接見”的特殊身份,在此敏感時期,反而像一盞明燈,將他置于更多審視、猜忌乃至別有用心者的目光焦點之下,想要完全從這潭渾水中脫身,已無可能。
接下來的數(shù)日,陳駿行事愈發(fā)謹慎,幾乎達到了足不出戶的地步。除了每日雷打不動的打坐練氣,借助龍虎山充沛靈氣鞏固通絡(luò)后期修為外,他便只去藏經(jīng)閣最外圍、人跡罕至的丙字閱覽室,翻閱那些無關(guān)道法核心的山川地理、博物雜記,且必定在固定時間出入,留下清晰的行蹤記錄。他刻意減少了與所有道人的接觸,即便是日常負責聯(lián)絡(luò)的清風道人,他也只保持必要且簡短的交流,態(tài)度溫和卻疏離,以免再給任何人制造話題的機會。然而,他那經(jīng)過雷法觀摩洗禮后愈發(fā)敏銳的“弈”意,卻能清晰地捕捉到,投向迎仙苑的隱秘視線有增無減。這些目光中,有單純的好奇,有審慎的打量,有深藏的猜忌,甚至夾雜著幾道若有若無、帶著冰冷算計意味的窺探。他深知,自己在這盤錯綜復(fù)雜的棋局中,已成了一枚身不由己卻又無法被忽視的棋子。
夜深人靜,月隱星稀,山風掠過屋脊松林,發(fā)出如泣如訴的嗚咽。迎仙苑廂房內(nèi),一盞孤燈搖曳,昏黃的光暈勾勒出陳駿凝重的側(cè)臉。他并未入睡,也未運功,只是靜坐桌前,指尖無意識地輕叩桌面,腦海中如同展開一幅無形的棋枰,將近日所有蛛絲馬跡——張清遠遇襲的時機、傷勢特點、流言的指向、各方人馬的微妙反應(yīng)——逐一擺放上去,運用“弈”意極速推演,試圖從這團亂麻中理清頭緒,看清那隱藏在幕后的執(zhí)棋之手。張清遠遇襲,表面看,與其有競爭關(guān)系的張清嵐一系嫌疑最大,但此事是否太過明顯?嫁禍于自己,是單純?yōu)榱藬嚋喫€是想試探天師府對“異數(shù)”的底線?這背后,是否還牽扯到府內(nèi)更深層次的派系傾軋?
正當他心神沉浸于推演之際,窗外極其細微地傳來“嗒”的一聲輕響,聲音極輕,宛如夜露滴落石階,若非陳駿靈覺已錘煉得遠超常人,幾乎會誤以為是錯覺。那聲響動,帶著一種刻意控制的精準,絕非自然之風所能為。
陳駿心神驟凜,瞬間收斂所有氣息,體內(nèi)真氣如溪流遇寒冰般悄然凝固,身形則如鬼魅般滑至窗邊陰影之中,與墻壁融為一體。“弈”意如同無形的水銀,悄無聲息地彌漫出窗外,細致地感知著周遭的一切。夜風依舊,蟲鳴斷續(xù),并未感應(yīng)到強大的氣息逼近或明顯的殺意,然而,一種被刻意壓抑的、帶著明確目的性的“存在感”,卻如同投入靜水中的墨滴,在他敏銳的感知中緩緩擴散開來。
難言的寂靜持續(xù)了約莫十息,就在陳駿判斷這或許是一次試探或誤判,準備稍松一口氣時,一個極其低沉、卻異常清晰凝練的傳音,如同穿過縫隙的游絲,精準地鉆入他的耳膜:“福生無量天尊。陳居士,貧道張清嵐,夤夜來訪,事關(guān)緊要,冒昧懇請一見,還望居士行個方便。”聲音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堅決。
張清嵐!陳駿眼中精光一閃而逝。果然是他!在這個敏感的時刻,這位最具爭議的焦點人物之一,竟敢深夜獨自秘密來訪?他想做什么?是代表他個人,還是其身后以張惟明長老為首的嫡系勢力?是來威脅、拉攏,還是另有圖謀?
瞬息之間,陳駿腦中已閃過無數(shù)念頭。拒絕?看似安全,但可能徹底得罪此人及其背后勢力,在本就兇險的局勢中自絕一路,且無法得知其真實意圖。相見?無疑是與虎謀皮,風險極大,但也是窺探對方底細、了解棋局另一面的絕佳機會,或許能從中獲取關(guān)乎自身安危的關(guān)鍵信息。
“弈”之意境在此刻運轉(zhuǎn)到極致,權(quán)衡利弊,計算風險與收益。最終,陳駿決定冒一次險。他同樣以傳音回應(yīng),聲音平穩(wěn)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原來張道長駕臨,晚輩有失遠迎。窗未閂,道長請進。”同時,他體內(nèi)真氣暗凝,蓄勢待發(fā),精神高度集中,做好了應(yīng)對一切突發(fā)狀況的準備。
“吱呀——”一聲輕微到幾乎難以察覺的響動,窗戶被一道巧勁推開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道黑影如同沒有重量般,悄無聲息地滑入室內(nèi),落地時點塵不驚,顯露出極高明的輕身功夫。來人正是張清嵐,他依舊穿著代表內(nèi)門精英的湛藍道袍,但外罩了一件深灰色的不起眼斗篷,風帽遮住了大半面容。他反手輕輕合上窗戶,動作流暢自然,顯示出對這類隱秘行動極為熟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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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燈光下,張清嵐取下風帽,露出那張英挺卻帶著幾分刻薄傲氣的面龐。他目光如電,迅速掃過簡陋的廂房,最后定格在從陰影中緩緩走出的陳駿身上,嘴角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似笑非笑:“陳居士,深夜叨擾,實非得已,還望見諒。”
“張道長言重了,陋室簡慢,還請隨意。”陳駿指了指桌旁的木凳,自己則在對面安然坐下,神色平靜,仿佛對方只是尋常來訪的客人,“不知道長夤夜蒞臨,有何指教?”
張清嵐并未立即落座,而是看似隨意地抬起右手,食指與中指并攏,凌空虛劃數(shù)道玄奧軌跡,一股無形卻柔韌的力量隨之彌漫開來,如同水波般將整個房間籠罩,隔絕了內(nèi)外聲音的傳遞。這一手精妙的隔音禁制,再次彰顯了其不俗的修為與謹慎。
布下禁制后,他才在陳駿對面坐下,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逼視著陳駿,壓低聲音,開門見山道:“陳居士,明人面前不說暗話。貧道今日冒昧前來,是欲與居士談一樁……合則兩利的交易。”
“交易?”陳駿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動,語氣依舊平淡,“晚輩一介客卿,漂泊無依,身無長物,不知有何物事能入道長法眼,值得道長甘冒奇險,深夜來此?”
“居士何必過謙?”張清嵐輕笑一聲,笑聲中帶著幾分世故與精明,“居士雖自稱客卿,然身份之特殊,龍虎山上下有目共睹。慕容世家不惜以人情引薦,掌教天師破格親自接見,此等際遇,豈是尋常客卿所能擁有?更何況……”他話語一頓,目光變得愈發(fā)深邃銳利,仿佛要刺入陳駿靈魂深處,“居士命格奇特,魂光迥異于此界常倫,乃應(yīng)運而生之‘變數(shù)’。此節(jié),或許居士自身尚未全然明了,但貧道師祖,乃至掌教天師,想必早已心知肚明。”
陳駿心中凜然,對方果然知曉“異星”之事,而且點明得如此直接!他面上不動聲色,淡然道:“道長此言玄奧,晚輩愚鈍,難以領(lǐng)會。晚輩只是機緣巧合,得蒙前輩青眼,實不敢當‘變數(shù)’之稱。”
張清嵐似乎并不在意陳駿的否認,自顧自將話題引向當前局勢:“居士近日居于山中,想必對府內(nèi)風波亦有感知。‘道子’遴選在即,此番已非簡單的同門較技,實乃關(guān)乎天師府未來百年氣運,乃至整個道門格局走向的關(guān)鍵之爭。清遠師兄不幸遇襲,不過是冰山一角,水下之暗流洶涌,派系傾軋之酷烈,遠超外人想象。”
他身體前傾幅度更大,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強烈的蠱惑意味:“不瞞居士,貧道志在‘道子’之位。然,競爭者眾,且背后皆有勢力支持。欲在此局中勝出,僅憑自身修為與師門支撐,已顯不足,需有……非常之助,方能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