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駿對刁管事的無禮視若無睹,目光平靜地迎上對方,徑直問道,語速平穩,卻每個字都帶著分量:“請問刁管事,敝號周記與貴閣此次綢緞交易,所依據的,是去歲臘月簽訂的那份編號為‘甲辰柒叁’的契約吧?契約副本,敝號尚存。根據契約第三款第二條,明文規定:‘凡貨物運輸途中,因遇兵災、匪患、洪水、大火等不可抗之力而致損毀、短缺者,賣方須提供地方官府或同業公會驗明之憑證,則短缺部分之貨款可免,已交付部分之價格,須按契約原價九成五結算,不得以任何理由克扣。’不知此次山匪劫掠,算不算‘匪患’這一‘不可抗之力’?貴閣要求按遠低于九成五的價格結算,依據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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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番話,不僅準確說出了契約編號,更直接引用了具體的條款內容,將“不可抗力”這一關鍵概念拋了出來,一下子將問題的性質從模糊的品質爭議,提升到了有契約為據的法律層面。
刁管事聞言,臉色頓時一僵,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囂張氣焰為之一窒。他顯然沒料到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年輕“文書”竟然對那份繁雜的契約內容如此熟悉,而且如此精準地抓住了對他不利的條款。他倉促間強辯道:“哼!契約是死的,人是活的!貨物成色不佳是擺在眼前的事實!契約也沒規定有點瑕疵就不能重新議價吧?誰知道你們是不是以次充好,拿些陳年舊貨來糊弄!”
陳駿目光依舊平靜,仿佛早已料到對方會如此狡辯,不緊不慢地繼續追問,語氣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哦?刁管事質疑貨物成色,可有憑據?是依據《大衍織造局·綢緞分等定級例》中的哪一條、哪一款來判定的?您所指的‘折痕’、‘水漬’,是否達到了該例中規定的‘次品’或‘等外品’的標準?若未達到,則仍應按‘上等品’或‘中等品’計價。若貴閣無法出具符合官定標準的檢驗文書,僅憑管事您口頭評定,便欲大幅壓價,這……恐怕于理不合,于法無據吧?”他再次將問題引向了更具權威性的行業標準與法規。
頓了頓,他不給刁管事喘息思考的機會,聲音提高了一絲,確保周圍所有伙計、學徒都能聽清:“再者,根據《大衍商律·貨殖篇》第十二款明確規定,‘交易一方無正當理由,單方面惡意壓低已成議之價,逾三成者,視為重大違約,另一方有權終止交易,索回貨物,并可要求違約方賠償相當于貨值一成之罰金。’敢問刁管事,您方才所議之價,較之契約原價,壓低了幾成?是否已逾《商律》所限之三成?若然,敝號是否可視為貴閣有意違約,并依律向郡守府‘市易司’提請仲裁,要求貴閣賠償損失?”
他這番話,不僅引用了具體的商律條款,更點出了“惡意壓價”、“重大違約”、“罰金”以及“官府仲裁”這些極具分量的關鍵詞,一下子將一場商業糾紛,提升到了可能對簿公堂、影響商譽的嚴重地步!
刁管事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他常年與商人打交道,對《大衍商律》和行業慣例自然心知肚明,只是平日仗著“錦繡閣”的勢力和自己胡攪蠻纏的本事,鮮少有人敢如此針鋒相對、引經據典地駁斥他。他色厲內荏地尖聲道:“你……你休要在此危言聳聽,搬弄律法!我們‘錦繡閣’誠信為本,豈容你在此污蔑!”
“是否污蔑,自有公論?!标愹E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既然刁管事堅持認為貨物有問題,而敝號堅持認為價格應按契約與律法執行。為免傷了和氣,也為了公允起見,依在下愚見,不如我們現在就將這批貨物封存,連同契約副本,一并送往郡守府‘市易司’,請掌案的官人依據《商律》與行業慣例,派專業的驗看師傅來做個公正的裁定。想必‘錦繡閣’錢東家素以‘誠信’聞名郡城,也定然希望此事能秉公處理,以免落人口實,壞了貴號千金不易的聲譽吧?”他再次抬出了“官府仲裁”和東家“錢員外”的聲譽,這無疑是擊中了刁管事的死穴。
提到“官府”、“市易司”、尤其是“錢東家的聲譽”,刁管事徹底慌了神。他深知自家東家把名聲看得比命還重,最忌諱的就是與官府打交道惹上訴訟,尤其還是這種明顯不占理的事情。若真鬧上去,就算最后靠著關系勉強平息,東家也絕對饒不了他這個惹是生非、差點毀了商號聲譽的管事!他原本只是想趁機狠宰一刀,中飽私囊,萬萬沒想到踢到了一塊燒紅的烙鐵!
刁管事臉色變幻不定,如同開了染坊,偷眼看了看面色已然恢復鎮定、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冷笑的周老東家,又看了看氣定神閑、目光銳利如刀的陳駿,再瞥了一眼旁邊那個手按刀柄、虎視眈眈、仿佛隨時會暴起傷人的雷老鏢頭,心里瞬間涼了半截。他知道,今日別說撈油水,能順利下臺就不錯了。他干笑兩聲,那笑容比哭還難看,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腰都不自覺地彎了幾分:“哎、哎呀!陳、陳先生言重了!言重了!何必驚動官府,傷了咱們生意人的和氣呢!是在下一時糊涂,查驗得過于嚴苛了!周東家此次遭難,確實不易,我們東家也常教導我們要與人為善……這樣,就、就按契約原價的九折結算!短缺部分,按市價折算!力資銀(運費)一分不少!您看如何?”這個價格,雖然比原價略低,但已遠高于他最初想壓的低價,回到了周老東家心理預期的、甚至可以接受的范圍內。
陳駿不再多言,目光轉向周老東家,用眼神詢問。周老東家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激動得幾乎要老淚縱橫,連忙點頭,聲音都帶著一絲顫抖:“就、就依刁管事所言!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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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交割手續辦得出奇地順利迅速。刁管事再不敢耍任何花樣,麻利地核算銀錢,開具票據,支付運費,態度恭敬得近乎諂媚。銀貨兩訖后,他幾乎是躬身將周老東家一行人送出了后院大門。
離開“錦繡閣”,走在回程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周老東家激動地一把抓住陳駿的手,用力搖晃著,聲音哽咽:“恩公!恩公啊!今日若非您……老朽今日恐怕真要被他氣得吐血三升,還要蒙受巨大損失!您不僅武功智計超群,對這商事律法、談判機鋒竟也如此精通!三言兩語,便讓那刁滑之徒原形畢露,潰不成軍!老朽……老朽真是……”他激動得不知該如何表達心中的感激與敬佩。
雷老鏢頭也哈哈大笑,聲若洪鐘,用力拍著陳駿的肩膀(幸好陳駿下盤穩固):“痛快!真他娘的痛快!陳公子,您剛才那幾句話,引經據典,字字誅心,可比老朽我這把老骨頭掄刀子上去拼命還管用十倍!看著那姓刁的孫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汗出如漿的慫樣,老子這心里就跟三伏天喝了冰鎮酸梅湯一樣,透心爽!哈哈哈!”
陳駿微微搖頭,臉上并無多少得意之色,平靜地道:“老丈、雷鏢頭過譽了。不過是據理力爭,依契依法行事罷了。此等奸猾之徒,欺軟怕硬,抓住其畏懼官府、看重聲譽的弱點,自然不敢過分相逼?!彼闹胁o多少波瀾,反而更加清醒地認識到,在這利益交織的繁華郡城,即便是看似簡單的商業往來,也充滿了算計與險惡,需要智慧、知識乃至對規則的深刻理解與運用,方能保護自身,克敵制勝。武力固然重要,但很多時候,不動刀兵的較量,更為常見,也更為兇險。
經此“交割風波”,周老東家對陳駿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商隊上下看待陳駿的目光,也由最初的感激、敬畏,更多了幾分發自內心的信服與依賴。而陳駿也通過這次小小的交鋒,進一步鍛煉了自己處理復雜世俗事務的能力,并在周老東家的核心圈子里,奠定了更為堅實可靠的信任基礎。這對他接下來在鄞州郡城暗中活動,打探消息,乃至尋找自身出路,無疑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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