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神壇上的囚徒（第1頁）

在卡亞部落休整的日子，像是一場光怪陸離、真實與虛幻交織的漫長夢境。時間在這里失去了它原本清晰的刻度，被日出與日落、篝火與星辰分割成一個個原始而純粹的片段。

白日里，當(dāng)溫暖的陽光穿透峽谷的薄霧，將金色的光輝灑滿整個村寨時，我會卸下“神使”的光環(huán)，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人類學(xué)家式的好奇，觀察并學(xué)習(xí)著這個古老部落的一切。我看著女人們用石器刮去獸皮上殘留的脂肪，再用某種植物的汁液反復(fù)揉搓，使其變得柔軟堅韌；我看著男人們打磨著獸骨和石塊，為自己的長矛與箭矢制作出鋒利的尖端；我看著那些渾身曬得黝黑、光著腳丫的孩子們，在泥地里追逐嬉戲，發(fā)出一陣陣清脆得如同鳥鳴的笑聲。這一切，都充滿了鮮活的、未經(jīng)雕琢的生命力，讓我仿佛置身于一部跨越了時空的、活著的紀錄片之中。

而當(dāng)夜幕降臨，巨大的篝火在村寨中央再次燃起時，我便不得不重新戴上那副神圣的面具，在所有族人敬畏的目光中，扮演著他們眼中那個無所不能、卻又保持著神圣距離感的“東方神使”。我需要坐在酋長的身邊，接受他們最虔誠的供奉，用沉默和高深莫測的微笑，回應(yīng)他們所有的崇拜與祈禱。我像一個被架在神壇上的囚徒，享受著至高的榮耀，也承受著無法言說的孤獨。

最讓我感到無所適從的，還是我那三個“甜蜜的煩惱”。

那三個在慶典之夜被酋長“許配”給我的孫女，并沒有因為我那番“神性”的表演而徹底放棄。她們的仰慕，只是從一種直接的、原始的占有欲，轉(zhuǎn)變成了一種更加含蓄、也更加執(zhí)著的崇拜。

尤其是那個最大膽的、名叫莉亞的女孩。她的那雙眼睛，像林中的小鹿一般，總是能在我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捕捉到我的身影。她們不會魯莽地直接靠近我，打破我刻意營造的“神圣距離感”，只是遠遠地，用那種混雜著少女的羞澀、好奇與毫不掩飾的愛慕的復(fù)雜目光，偷偷地打量著我。

有時候，我清晨走出茅草屋，會發(fā)現(xiàn)門口那塊平整的石頭上，擺放著一小簇還帶著露珠的、不知名的鮮艷花朵，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美麗品種；有時候，阿奇婭會端來一塊烤得滋滋冒油的獸腿，告訴我，這是莉亞姐姐她們在溪流里清洗了很久，又挑選了最好的柴火，專門為“神使大人”烤制的。

這是一種純粹得不含任何雜質(zhì)的情感。她們的付出，不求任何回報，僅僅是源于她們內(nèi)心最樸素的、對強者的仰慕，以及對拯救了她們親人的“神明”的感激。這份情感，與我在那個鋼筋水泥的都市里所經(jīng)歷的、那些充滿了利益權(quán)衡、現(xiàn)實算計與心理博弈的男女關(guān)系，截然不同。

這種純粹，讓我感到一絲無所適從的不自在，卻也有一絲久違的、被毫無保留的善意所包圍的溫暖。但理智又在時刻提醒著我，我與她們之間，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名為“文明”的鴻溝。

我深知，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族人的敬畏、酋長的信任、以及女孩們純真的仰慕——都源于我頭頂那虛幻的“神使”光環(huán)。這種微妙的平衡，脆弱得如同朝露。一旦我走下神壇，暴露出我凡人的本質(zhì)，所有的敬畏與崇拜，都可能在一瞬間崩塌，甚至轉(zhuǎn)變?yōu)閷Α皞紊瘛钡膽嵟c唾棄。所以，我必須繼續(xù)“裝”下去，直到我達成目的，離開這里。

幾天后，一個喜人的變化，讓我感覺時機正在逐漸成熟。

那個被我用一粒退燒藥救回來的小男孩，已經(jīng)能下地走路了。我看到他跟在姐姐阿奇婭的身后，在陽光下蹣跚學(xué)步，雖然身體還有些虛弱，臉色也有些蒼白，但那雙重新煥發(fā)光彩的眼睛，已經(jīng)證明他徹底擺脫了死神的威脅。

我的“神跡”，經(jīng)由這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已經(jīng)徹底鞏固，成為了部落里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的“事實”。我感覺，是時候了，是時候去完成我來到這個與世隔絕的山谷，真正的目的了。

當(dāng)天晚上，在酋長那間巨大的、作為部落議事廳的茅草屋里，氣氛顯得莊嚴肅穆。

我通過阿奇婭——這個現(xiàn)在幾乎已經(jīng)成了我專屬“翻譯官”的小女孩，向巴頌酋長和部落的幾位核心長者，正式表達了我的意愿。

在搖曳的火光下，我用一截燃燒剩下的木炭，在一張?zhí)幚淼檬制秸木薮螳F皮上，吃力地，畫出了我那臺探礦儀的大致形狀——一個方方正正的、側(cè)面帶著一些圓形旋鈕和復(fù)雜刻度的鐵盒子。

當(dāng)巴頌酋長看清我畫出的圖案時，他那張布滿了溝壑的蒼老臉龐上，瞬間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他渾濁的雙眼，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隨即與身旁的巫醫(yī)，交換了一個極其復(fù)雜的眼神。那眼神中，有敬畏，有恍然，還有著深深的忌憚。

“禁地……”巴頌酋長看著獸皮上的圖案，用他那蹩腳的、僅有的幾個外來詞匯，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了這個詞。

一旁的巫醫(yī)，也像是被觸動了某個禁忌的開關(guān)，身體微微一顫。他用一種充滿了敬畏和恐懼的語氣，對著酋長，嘰里呱啦地說了一大通。他的語速極快，情緒激動，不時地用手指向山谷的某個方向，臉上滿是驚恐。

阿奇婭緊鎖著眉頭，努力地為我翻譯著：“巫醫(yī)爺爺說，您畫的這個東西……和那些人留下的一個鐵盒子很像。那個地方，是‘惡靈的巢穴’，是部落的禁地。自從那些和神使您一樣……嗯，一樣穿著奇怪衣服的人離開后，那個巢穴里，就總會發(fā)出奇怪的、像野獸一樣的咆哮聲（發(fā)電機的轟鳴聲）。靠近那里的獵物，都神秘地消失了。后來，部落里就開始有人生奇怪的病，就像我弟弟那樣，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我心中了然。巫醫(yī)的這番話，更加印證了我之前的猜測。那臺被遺棄的小型柴油發(fā)電機，恐怕是因為某種原因偶爾還會啟動，其產(chǎn)生的噪音和磁場，被部落的人理解成了惡靈的咆哮。而后續(xù)的瘟疫，雖然可能與勘探隊遺留的生活垃圾有關(guān)，但在他們的認知里，這兩件事，已經(jīng)被牢牢地捆綁在了一起。

是時候，為我的行為，賦予“神圣”的合理性了。

“告訴酋長和巫醫(yī)，”我看著他們，臉上緩緩地，露出了“神使”專屬的、那種悲天憫人的神情，“惡靈之所以會出來作祟，正是因為我們部落的‘圣物’，被遺失在了它的巢穴里。”

我伸出手指，鄭重地點了點獸皮上那個探礦儀的圖案。

“這件圣物，擁有著鎮(zhèn)壓惡靈的強大力量。現(xiàn)在，圣物蒙塵，神力被遮蔽，惡靈才會掙脫束縛，跑出來作亂，給卡亞部落帶來災(zāi)禍。”我頓了頓，給了他們足夠的時間來消化我的話，然后用一種更加莊嚴的語氣說道：“我這一次來到這里，正是奉了我們部落大酋長（老李）和至高天神的旨意，前來取回圣物，并用神的力量，徹底凈化那片被惡靈污染的土地！”

我將自己尋找探礦儀這個極其功利性的私人目的，巧妙地，包裝成了一次“尋找圣物、替天行道”的宏大宗教行為。

這個解釋，顯然非常符合他們的認知邏輯，完美地解答了他們心中所有的困惑。

巴頌酋長和巫醫(yī)，再次對視一眼，這一次，他們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徹底的、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不是那個營地帶來了惡靈，而是因為鎮(zhèn)壓惡靈的圣物不在了！我們都錯怪了那些外來者！

這個邏輯，讓他們瞬間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