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駿心中凜然,迅速將眼底所有的深思與銳利盡數收斂,臉上如同戴上一張精心雕琢的面具,瞬間恢復了那種帶著些許惶恐、不安和恭順的表情,仔細整理了一下并不得體的衣衫,深吸一口氣,平復微微加速的心跳,這才伸手打開了房門。
韓弟子面無表情地立在門外,目光如冰冷的探針,在陳駿身上迅速掃過,淡淡道:“舵主召見,隨我來。”
再次踏入張彪那間彌漫著墨香、檀香與無形威壓的書房,氣氛依舊凝重得令人喘不過氣。張彪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面色比幾日前似乎更顯陰沉,眼白布著幾縷血絲,眉宇間凝聚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焦躁與疑慮,顯然土地廟撲空一事不僅讓他損兵折將,更嚴重動搖了他對局勢的掌控力,使其內心充滿了不確定性的煎熬。
“傷勢恢復得如何?”張彪開口,聲音平穩,卻透著一股刻意壓抑的、冰涼的質感,聽不出絲毫關切,更像是一種程式化的審閱。
陳駿躬身,姿態謙卑到了極致,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虛弱與恭順:“回舵主,托您的福,內傷已無大礙,只是元氣損耗過巨,身子骨還有些發虛,需得將養些時日。”他刻意強調“虛”,符合他“僥幸逃生”后應有的狀態。
“嗯。”張彪鼻腔里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手指無意識地、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光滑冰涼的桌面,發出沉悶的“篤、篤”聲,目光卻如兩把無形的刮刀,在陳駿身上來回掃視,仿佛要剔除一切偽裝,直窺內里。“上次你帶回的消息,關于土地廟那條線,后來證實,是空跑一趟。”他語氣平淡,卻字字如錘,“不過,亂戰之中,耳目失靈,信息失真,也是常情。本座……不怪你。”
陳駿心中冷笑,這話與其說是寬宥,不如說是張彪在為自己判斷失誤找臺階下,同時也在暗示:你的消息并非絕對可靠,價值需打折,別恃功而驕。他連忙將腰彎得更低,臉上堆起惶恐與感激交織的復雜表情:“舵主明鑒!屬下……屬下當時魂飛魄散,能撿回性命已是萬幸,聽到的言語斷斷續續,實在難以分辨真切,險些誤了舵主大事,心中實在不安!”
張彪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請罪”,話鋒陡然一轉,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鎖住陳駿的雙眼,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過去的事,不提也罷。眼下風波未平,暗潮洶涌,本座需要更多、更準確的消息來厘清局勢!你仔細回想,那晚在亂葬崗,除了聽到土地廟,還有沒有注意到其他異常?哪怕再細微的動靜,再模糊的人影,再古怪的詞語,都給本座仔細想清楚了!比如……有沒有看到什么裝束奇特、不似中原人士的生面孔?或者,聽到他們交手時,有沒有提到什么特殊的東西?像是……玉石?丹藥?秘籍?甚至是……某些不為人知的隱秘地點?”
陳駿心知肚明,張彪的思維依舊牢牢禁錮在“實物重寶”的框架內,這正合他意。他臉上立刻露出努力回憶、甚至有些痛苦地蹙緊眉頭的表情,仿佛在壓榨殘存的記憶,遲疑地、斷斷續續地說道:“特……特殊的人……當時天太黑了,火光又亂,人影晃動,實在……實在看不清面目……特殊的東西……玉石?”他仿佛抓住了一根稻草,聲音提高了一些,“好像……好像是有那么一句……混戰里有人嘶啞著喊……‘玉是真的!決不能丟!’……還是‘玉在誰手?’……聲音太雜,聽不真切……對了!”他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靈光乍現”的激動,又帶著不確定的困惑,“好像……好像還聽到一聲特別凄厲的慘叫,有人臨死前喊了半句……‘……意境……破碎……’然后就沒聲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聽著怪瘆人的……”
他再次精心編織謊言,拋出“玉”這個張彪最期待的誘餌,滿足其慣性思維,同時又看似無意地、輕描淡寫地嵌入了“意境破碎”這個與他核心推斷緊密相關、極具沖擊力的關鍵詞,如同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靜觀其漣漪。
果然,張彪聽到“玉”時,眼中精光一閃而逝,貪婪之色難以掩飾。但當“意境破碎”這四個字傳入耳中時,他敲擊桌面的手指猛地一頓!雖然停頓極其短暫,幾乎難以察覺,但他眉頭下意識地緊緊皺起,臉上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本能的困惑,以及……一絲更深層次的、難以言喻的凝重與忌憚!盡管他瞬間就恢復了古井無波的表情,但陳駿超越常人的觀察力,還是精準地捕捉到了這電光石火間的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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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彪不僅知道“意境”這個概念,而且對“意境破碎”有著超乎尋常的反應!這絕非普通江湖武夫所能理解!這間接而有力地印證了陳駿關于“重寶”本質的驚天推斷!
“意境……破碎?”張彪緩緩重復了一遍這個詞,語氣平淡得可怕,卻帶著一種沉重的、仿佛在咀嚼某種沉重事物的質感,目光如冰冷的探針,更深地刺向陳駿,“你還聽到了什么?關于這個詞,前后可還有別的話?”他試圖挖掘更多細節,以判斷這信息的真偽與價值。
“沒……沒了,”陳駿連忙搖頭,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茫然和努力回憶后的無奈,“就聽到這一句,慘叫得特別嚇人,然后就被更大的喊殺聲和兵刃碰撞聲徹底蓋過去了……舵主,這……這話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跟那傳說中的‘重寶’有關聯?”他故意表現出一種底層小人物對高端概念的好奇與懵懂,將問題的皮球輕輕踢回給張彪。
張彪沒有立刻回答,他深邃的目光在陳駿臉上停留了足足三息的時間,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他靈魂最深處的想法。書房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最終,張彪似乎暫時壓下了探究的欲望,轉而問了一個更直接、也更致命的問題:“你自身……依照那卷道門心得修煉時,可曾遇到過與‘意’相關的、難以理解的關隘或異狀?”
陳駿心中劇震,知道最關鍵的試探來了!張彪開始將“意境”這個概念與他自身聯系起來!他臉上瞬間堆起十足的窘迫、困惑甚至有一絲羞赧,仿佛一個學童被問及深奧難題,撓了撓頭,笨拙地組織著語言:“回舵主,屬下……屬下愚鈍,哪懂什么高深修煉……就是……就是按玄塵道長賜下的冊子瞎琢磨,照貓畫虎……感覺……感覺最難的就是這‘意’字。有時候……心思雜亂的厲害,像是一鍋沸水,咕嘟咕嘟冒泡,怎么都靜不下來,越想靜越亂,氣血也跟著瞎竄……但有時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好像能抓住那么一絲絲……極其微弱的、安寧的感覺,就像……就像狂風暴雨里突然找到個山洞角落,雖然外面還是電閃雷鳴,但里面卻能喘口氣……可這感覺太飄忽了,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根本抓不住……屬下也……也說不清道不明,實在是慚愧……”
他半真半假地描述著自己修煉《養氣心得》時最真實的粗淺體會,重點強調“意亂”的普遍性和“偶爾靜心”的珍貴與不可控,既符合他“根基奇”可能帶來的特殊體驗,又暗中指向了“意境”修煉的艱難、玄妙與個人化,完美塑造了一個“身懷特質卻懵懂無知、偶有靈光卻難以把握”的幸運兒形象。
張彪聽完,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他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在扶手上劃動,眼神變幻不定,時而銳利,時而困惑,時而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算計。陳駿的描述,似乎印證了某種可能性,但又模糊不清,反而增添了更多不確定性。他似乎在權衡,是將其視為一個有待開發的“奇貨”,還是一個難以掌控的“變數”。
良久,他揮了揮手,語氣恢復了之前的平淡,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更深沉的算計:“好了,本座知道了。你下去吧,繼續好生‘休養’,穩固心神。仔細回想,若再記起任何蛛絲馬跡,無論大小,立刻稟報。”
“是!屬下遵命!定當時時回想,絕不敢有絲毫遺漏!”陳駿心中長舒一口氣,知道這關暫時過了,連忙躬身應諾,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書房。
走出那令人窒息的書房,重新呼吸到外面微涼的空氣,陳駿才感覺后背早已被冷汗完全浸透,緊貼在皮膚上,一片冰涼。剛才那番對話,看似平淡無奇,實則兇險萬分,是一場圍繞核心秘密的、沒有硝煙的心理交鋒。張彪的反應,尤其是對“意境破碎”一詞的敏感,進一步證實了他的推斷絕非空想。而他自己,也成功地在張彪心中,進一步鞏固并復雜化了“具有特殊修煉體質、可能無意中觸碰關鍵邊緣、但自身認知淺薄、難以掌控”的復雜形象。
這為他下一步更危險、更精密的計劃——嘗試接觸道門以尋求更深層次的理解或庇護,甚至在未來條件允許時,冒險尋找“酒癡”的蹤跡——埋下了至關重要的伏筆,也爭取到了更多寶貴的時間。真正的“重寶”面目逐漸清晰,它并非躺在某處的死物,而是一種流動的、需要“理解”和“印證”的活的知識與路徑。而這盤錯綜復雜的棋局,也因此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進入了更幽深、也更危險的層次。他這顆棋子,正在以自身為支點,悄然撬動著整個棋盤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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